喑哑的声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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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楼只有五层,否则,他们可能会一直这样走下去。走到头的时候,她说: “你现在就走,一分钟也不要耽搁。”她吻了他。因为彼此的慌乱,有一次,她竟然吻到了他的耳朵上,在那里留下月牙似的一圈口红。 “他也坐在下面。”她说。他知道她说的是她丈夫。她拒绝他吻她,因为她脸上的浓妆,一吻就是个牛痘似的疤痕。他是多么想吻一下那个牛痘疤啊,那是让他悸动的私人生活,可它现在却牢牢地隐藏在给众人看的白纱裙下面。她用手擦了擦他的耳朵,让他从另一个楼梯口绕下去。

一个抱着手风琴的男人走在他的前面,边走边拉着。他跟着他走到一楼演播厅的门口。那扇门把手风琴的声音挡住了。但他还是听到了一些声音。先是邓林那标准的主持人的声音,然后是一阵打击乐。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几,但他没能从那喧嚣的鼓点中听出来什么节奏。

以后每隔两三个星期,他们就会见一次面。如果是她来郑州,她就会住一个晚上(也只能住一个晚上,因为她的节目一星期要播三次)。她不住他家,她每次都先在附近的一个旅馆里安顿好,再打电话让他去。只有一次是个例外,那是在临近春节的时候,那个小旅馆里住满了人,她只好在他这里住了下来。可那天,他们几乎没有怎么睡,他们先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,然后回到他家里,默默地吃着从街上带回来的快餐。孙良吃得很认真,把菜叶上凝结的浮油抖掉之后,再填到肚子里。她说她正在减肥,不能多吃,但她喜欢看着他吃。她问他最近写了什么文章,她想带回去看看。他说好长时间没写了,不是没东西可写,而是觉得自己写下的每一句话,别人都写过了。说这话的时候,他抬头看了看那顶到天花板的书架。“如果你想看什么书,你就从上面拿好了。”她的手在膝盖上拍了两下,坐在那里没动。她好像被地板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,那是一封信,是他写给妻子的信。他对她说,那信虽然很短,但抄它还是费了一些时间,因为他想把字写得尽量工整一些,漂亮一些。他说,他的妻子也喜欢看他的字,那是她和祖国惟一的联系。

有一年冬天,一个星期六的午后,他正在午睡,突然被她的电话吵醒了。她说她现在就在郑州,让他到奥斯卡饭店附近的那个公园里去见她。他在新买的市区交通图上查了一阵,才搞清楚那个奥斯卡饭店就是以前的中原酒家。那里距他的住处并不远,他还有时间把脸、头发收拾一下。刮胡子的时候,他一不小心把耳垂刮了一下。他小心地在那里涂着药水,突然发现有几根白发支楞在鬓角。

她已经在公园里面等着他了。正对着门口,是一个用冬青树修剪成熊猫形状的盆景,远看上去,就像一幅卡通画。她就站在那里,一些暗红色的落叶在她身边拂动着。他们边走边聊,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聊到了她的丈夫。她说,这次她是和丈夫一起来的,她的丈夫正在宾馆里开会。 “他常来这里开会,接见别人,或受别人接见。”她谈到自己并不厌恶丈夫,尽管他从未让她感到幸福,但也从来没有给她带来过什么痛苦。

他们继续走着。她谈到她的那些听众非常可爱,也非常可怜,因为他们从来听不到她真正的声音。 “只有你是个例外。”她说。他纠正她说,不是可怜,而是可爱。他们这时候真的看到了许多可爱的人。那是些孩子,他们在一个滑梯上爬上爬下。像往常一样,在散漫的交谈中,有什么最紧要的话题好像随时要跳到他们之间。他们踩着悬铃木暗红色的果球,绕过了一个小树林,在金水河边坐了下来。她把脸埋到双膝之间,小声地哭了起来。那声音跟她平时说话的声音一样喑哑。他想象着能用什么办法来安慰她。他对她说,他真是在爱她,但这似乎并不顶用。是的,如果她现在明白无误地对我说,她也深爱着我,那又顶什么用呢?如果现在是我哭了起来,她又会怎样安慰我呢?于是,他又想象着自己哭起来,会是什么样子。好在天黑之前,还有一段时间可以让他想象,所以他并没有感到事情过于棘手。

周围的灯光慢慢亮了,在他们面前,是金水河黝亮而细碎的波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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