塔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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离高考剩两个月了。这时传来一个消息,说高考还考世界地理。学校原以为只考中国地理,没想到临到头还考世界地理。大家一下都着了慌。这时同学的精神,都已是强弩之末。王全闹失眠,成夜睡不着。“磨桌”脑仁疼,一见课本就眼睛发花。大家乱骂,埋怨学校打听不清,说这罪不是人受的。更大的问题还在于,大家都没有世界地理的复习资料。于是掀起一个寻找复习资料的热潮。一片混乱中,惟独“耗子”乐哈哈的。他恋爱的进程,据说已快到了春耕播种的季节。

这样闹腾了几日,有的同学找到了复习资料,有的没有找到。离高考近了,同学们都变得自私起来,找到资料的,对没找到的保密,惟恐在高考中,多一个竞争对手。我们宿舍,就“磨桌”不知从哪里弄到一本卷毛发黄的《世界地理》。但他矢口否认,一个人藏到学校土岗后乱背,就像当初偷偷烧蝉吃一样。我和王全没辙,李爱莲也没辙,于是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。这时我爹来送馍,见我满脸发黄,神魂不定,问是什么事,我简单给他讲了,没想到他双手一拍:

“你表姑家的大孩子,在汲县师范教书,说不定他那儿有呢!”

我也忽然想起这个茬儿,不由高兴起来。爹站起身,刹刹腰里的蓝布,自告奋勇要立刻走汲县。

我说:“还是先回家告诉妈一声,免得她着急。”

爹说:“什么时候了,还顾那么多!”

我说:“可您不会骑车呀!来回一百八十里呢!”

爹满有信心地说:“我年轻的时候,一天一夜走过二百三。”说完,一撅一撅动了身。我忙追上去,把馍袋塞给他。他看看我,被胡茬包围的嘴笑了笑,从里边掏出四个馍,说:“放心。我明天晚上准赶回来。”我眼中不禁冒出了泪。

晚上上自习,我悄悄把这消息告诉了李爱莲。她也很高兴。

第二天晚上,我和李爱莲分别悄悄溜出了学校,在后岗集合,然后走了二里路,到村口的大路上去接爹。一开始有说有笑的,后来天色苍茫,大路尽头不见人影,只附近有个拾粪的老头,又不禁失望起来。李爱莲安慰我:

“说不定是大伯腿脚不好,走得慢了。”

我说:“要万一没找到复习资料呢?”

于是两个人不说话,又等。一直等到月牙儿偏西,知道再等也无望了,便沮丧地向回走。但约定第二天五更再来这儿集合等待。

第二天鸡叫,我便爬起来,到那村口去等。远远看见有一人影,我认为是爹,慌忙跑上去,一看却是李爱莲。

“你比我起得还早!”

“我也刚刚才到。”

早晨下了霜。青青的野地里,一片发白。附近的村子里,鸡叫声此起彼伏。我忽然感到有些冷,看到身边的李爱莲,也在打颤。我忙把外衣脱下,披到她身上。她看看我,也没推辞,只是深情地看着我,慢慢将身子贴到了我怀里。我身上一阵发热发紧,想低头吻吻她。但我没有这样做。

天色渐渐亮了,东方现出一抹红霞。忽然,天的尽头,跌跌撞撞走来了一个人影。李爱莲猛然从我怀里挣脱,指着那人影:

“是吗?”

我一看,顿时兴奋起来:“是,是我爹,是他走路的样子。”

于是两个人飞也似地跑。我扬着双臂,边跑边喊:“爹!”

天尽头有一回声:“哎!”

“找到了吗?”

“找到了,小子!”

我高兴得如同疯了,大喊大叫向前扑。后面李爱莲跌倒了,我也不顾。只是向前跑,跑到跌跌撞撞走来的老头跟前。

“找到了?”

“找到了。”

“在哪儿呢?”

“别急,我给你掏出来。”

老头也很兴奋,一屁股坐在地上。这时李爱莲也跑了上来,看着爹。爹小心解开腰中蓝布,又解开夹袄扣,又解开布衫扣,从心口,掏出一本薄薄的卷毛脏书。我抢过来,书还发热,一看,上边写着“世界地理”。李爱莲又抢过去,看了一眼,兴奋得两耳发红:

“是,是,是《世界地理》!”

爹看着我们兴奋的样子,只“嘿嘿”地笑。这时我发现,爹的鞋帮已开了裂,裂口处,洇出一片殷红殷红的东西。我忙把爹的鞋扒下来,发现那满是脏土和皱皮的脚上,密密麻麻排满了血泡,有的已经破了,那是一只血脚。

“爹!”

爹仍是笑,把脚伸回去:“没啥,没啥。”

李爱莲眼中也涌出了泪:“大伯,难为您了。”

我说:“您都六十五了。”

爹还有些逞能:“没啥,没啥,就是这书现在紧张,不好找,你表哥作难找了一天,才耽搁了工夫,不然我昨天晚上就赶回来了。”

我和李爱莲对看了一眼。这时才发现她浑身是土,便问她刚才跌倒摔着了没有。她拉开上衣袖子,胳膊肘上也跌青了一块。但我们都笑了。

这时爹郑重地说:“你表哥说,这本书不好找,是强从人家那里拿来的,最多只能看十天,还得给人家还回去。”

我们也郑重地点点头。

这时爹又说:“你们看吧,要是十天不够,咱不给他送,就说爹不小心,在路上弄丢了。”

我们说:“十天够了,十天够了。”

这时我们都恢复了常态。爹开始用疑问的眼光打量李爱莲。我忙解释:

“这是我的同学,叫李爱莲。”

李爱莲脸登时红了,有些不好意思。

爹笑了,眼里闪着狡猾的光:“同学,同学,你们看吧,你们看吧。”

接着爹爬起身,就要从另一条岔路回家。

我说:“爹,您歇会儿再走吧。”

爹说:“说不定你娘在家早着急了。”

看着爹挪动着两只脚,从另一条路消失,我和李爱莲捧着《世界地理》,又高兴起来,你看看,我看看,一起向回走。并约定,明天一早偷偷到河边集合,一块儿来背《世界地理》。

第二天一早,我拿了书,穿过玉米地,来到那天李爱莲割草的河边。我知道她比我到得早,便想从玉米地悄悄钻出,吓她一跳。但等我扒开玉米棵子,朝河堤上看时,我却呆了,没有再向前迈步,因为我看到了一幅图画。

河堤上,李爱莲坐在那里,样子很安然。她面前的草地上,竖着一个八分钱的小圆镜子。她看着那镜子,用一把断齿的化学梳子在慢慢梳头。她梳得很小心,很慢,很仔细。东边天上有朝霞,是红的,红红的光,在她脸的一侧,打上了一层金黄的颜色。

我忽然意识到,她是一个姑娘,一个很美很美的姑娘。

这一天,我心神不定。《世界地理》找来了,但学习效果很差,思想老开小差。我发现,李爱莲的神情也有些慌乱。我们都有些痛恨自己,不敢看对方的目光。

晚上,我们来到大路边,用手电不时照着书本,念念背背。不知是天漆黑,还是风物静,这时思想异常集中,背得效果极好。到学校打熄灯钟时,我们竟背熟了三分之一。我们都有些惊奇,也有些兴奋,便扔下书本,一齐躺倒在路旁的草地上,不愿回去。

天是黑的,星是明的。密密麻麻的星,撒在无边无际的夜空闪烁。天是那么深邃,那么遥远。我第一次发现,我们头顶的天空,是那么崇高,那么宽广,那么仁慈和那么美。我听见身边李爱莲的呼吸声,知道她也在看夜空。

我们都没有话。

起风了。夜风有些冷。但我们一动不动。

突然,李爱莲小声说话:“哥,你说,我们能考上吗?”

我坚定地回答:“能,一定能!”

“你怎么知道?”

“我看这天空和星星就知道。”

她笑了:“你就会混说。”

又静了,不说话,看着天空。

许久,她又问,这次声音有些发颤:“要是万一你考上我没考上呢?”

我也忽然想起这问题,身上也不由一颤。但我坚定地答:“那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你。”

她长出了一口气,也说:“要是万一我考上你没考上,我也不会忘记你。”

她的手在我身边,我感觉出来。我握住了她的手。那是一只略显粗糙的农家少女的手。那么冷的天,她的手是热的。

但她忽然说:“哥,我有点冷。”

我心头一热,抱住了她。她在我怀里,眼睛黑黑地、静静地、顺从地看着我。我吻了吻她湿湿的嘴唇、鼻子,还有那湿湿的眼睛。

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,第一次吻一个姑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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