倒流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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县城里人常有开了车来游玩的,要看倒流河的水是怎么倒流的,还要看河南的老房子。别的地方建房三十年木头就坏了,土墙也坍了,河南的房子砖砌皮,里边的土心也是浸了米浆捶打的,百十年的民居在,而且明代的龙王庙在,清代的魁星阁在,还有一个木刻砖雕的老戏楼子。这天,就有个人停了车,端了照相机四处拍,拍到一座房子,这房子虽也砖砌皮,却椽头腐了,檐角垮了,屋顶上苫了塑料布,拿石头压着还呼啦呼啦响。对着门楼拍那匾额“积善流光”四个字,门道里卧了一条狗,龇了龇牙,没有叫。又转到房的山墙后,那里搭了一间土屋,里边站着一头牛。牛体瘦毛红,脚下垫着的土和草料被粪尿搅和成了稀泥,苍蝇乱飞,臭气烘烘。拍照的说:这牛若是人变的,那人是囚徒。宋鱼就跑过来,喊:哎,干啥的,干啥?

这房子并不是老笨的家,但宋鱼就是不让拍。照相的不拍了,却对着牛圈门口的一块石头说:这石头是老石头。宋鱼说:二百年的捶布石!照相的喜欢捶布石平整光滑,更感叹它挨了多少棒槌击打,就说:把这石头给我吧。宋鱼却要钱,要了一百元,他吭哧吭哧把石头抱上了汽车,狗却汪汪地叫。照相的说:这钱应该给这家主人吧?宋鱼说:走你的,狗说不了人话!

煤还是卖不动,而窑上事又不断,许多煤窑就关停了,或者廉价转售。从河北回河南的人多起来,或一脸灰黑,背着被褥卷儿,或拖家带口的,男人在前边走,媳妇拉着孩子老撵不上。老笨很忙,夜里还得撑一次船。空中的月亮一团明光,船撑到河南岸了,最后下船的是个年轻女子,怀里抱了个婴儿。老笨知道在河北挖煤挣不下钱了,但却躲过了计划生育,说:这世道呀,娃都生娃了。年轻女子不爱听,回过头说:不生娃生老汉呀?戗得老笨半天缓不过气来。

立本没有回河南,却谋划着和另一个人要把沟岔底的小煤窑买下来。两人回到河南来筹款,顺顺在新草帽上搓麻什给他们吃。顺顺的指头嫩嘟嘟的,搓出的麻什像猫耳朵,那人说:手真好!顺顺侧过头了,无声地笑。那人出了厨房,在院子里给立本说:你娶了个好媳妇!顺顺想听自己的男人怎么说,立本却只嘿嘿了一下。

立本把购窑的事说给顺顺,顺顺吓了一跳,不敢同意,立本就反复给她讲,现在的煤窑设备不行,又没有木支护,所以老出事故。矿主只会骂人,不善经营,煤就卖不出去。趁着眼下煤价落到了底,咱买了肯定是好事,一时煤卖不动,总有能卖动的时候呀。如果咱命好,那挖的就不是煤,是金,日进斗金。顺顺说:那咱命就能好?立本说:我那个地方长着痣啊!顺顺想了想,说:我依你吧。就同意了。

决定了买煤窑,那人出五十万,立本也要出五十万,而立本总共积攒了十万,还准备要翻修老屋的。立本去贷款,信用社不给贷,顺顺说:我给你过三十六吧。

三十六是男人生命中最重要的岁数,河南的乡俗就是摆宴席,亲朋众友来相贺。立本的生日原本在腊月,顺顺却给他提前过,为的是能收一笔礼,还可以向亲戚们借钱。但是,席桌上顺顺说了借钱的事,立本却站了起来说:这不是借钱,是让大家入股哩,有十万的入十万,没十万的五万八万也行,我给经营着,明年就给你们分红。立本还介绍了这个煤窑的情况,也讲了它的光明前景,拍着腔子说要让大家的钱鸡生蛋,蛋生鸡,不停地生下去。亲戚们被他煽呼起来了,顺顺的二舅当下拿出五万,说他要买水泥铺院子呀,不铺了。二舅一带头,大姨父应允了五万,二姨父应允了五万,大伯五万,二伯四万,三伯三万,姑姑六万,大舅四万,三舅四万,三个侄子各五万,五个舅表姑表各四万,六个侄女和外甥女各三万。顺顺娘有个干姨妹,其儿子和女婿来了,心也热了,说:让我们也沾个光吗?立本说:你们也是亲戚嘛,行呀。那两人各应承了两万。

三天后,所有的钱都拿到手了,九十八万,顺顺又卖了要翻修老屋的一副大梁担,还有她的一双银镯子,共两万整数。账一笔一笔写好,账本装在一个盒子里,顺顺抱着盒子要放到屋梁上去,一只老鼠在看她,又担心老鼠会咬盒子,便把盒子用铁丝吊在梁上,铁丝上还加个旧电灯罩。天开始下雨,雨也关心着,敲得屋外树叶子响。顺顺给立本说:这不老鼠爬不下来了!

有了自己的小煤窑,立本很辛苦,扩拓了坑道,加固了木支护,又新招了一批煤黑子,忙得小便都尿不净,裤裆里老是湿的。顺顺让老叔继续推销,自己也在窑上忙活,她办了一个大灶,媳妇们都不各自送饭了,省了的人手都运煤装车。她不愿意窑后的坡上只是野棉蒿,从河南挖了一桃树栽在那里,时常提了水去浇,希望能活。

桃树真的活了,可顺顺一年下来,人瘦了一圈,再穿那件红底碎花衫,又宽又长,衣不附体,风一吹,大家都说:你要上天呀!

夜里回到出租屋,立本当然还要做那事,顺顺心里不要,把身子给他,但黑暗里睁大了眼,要听着远处有没有狗咬,炕台上的电话会不会突然响起,提心吊胆着窑上出事。

月底发工资,还放一天假,煤黑子们都去喝酒了,顺顺领着一伙媳妇去坡上拾地软,嚷嚷着回去包饺子捏馄饨。等着大家都下坡了,顺顺坐在那里看桃树,几日不来,春便老了,桃花落了一地。

不觉得就春节了,回到河南,立本说:初五把亲戚都召来吃顿饭吧。所有出过钱的亲戚都来了,口口声声叫着立本是老板,盼望老板分红呀。饭菜吃了一半,立本给各位敬酒,却说这一年窑上的煤依然卖不动,还伤了三个人,虽生命都保住,可住院和补偿就花去了二十三万,总之,是赔了。大家面面相觑,就往顺顺脸上瞅,顺顺脸也茫然,立本又说了:做生意就是有风险嘛,既然赔了,如果各位还要把这个窑维持住,就等待以后的大分红,那就需要各家再缴三万。三舅说:赔得血本都没了,还敢再缴!立本说:都是亲戚嘛,不愿意我也不强迫,那就不缴了,也就没股了。

顺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但她得依着立本。亲戚们七嘴八舌议论了半天,都是不再缴钱了,怨恨自己当初发财心切,不该听立本的话,他只是个煤黑子,哪里是当老板的料呢?饭没吃毕,屁股一拧都出门走了。

顺顺的娘家人再不和顺顺往来,顺顺的眼泪流到了正月十五。

正月十六,村长得了孙子要过满月,宋鱼张罗着通知来客。十五的晌午他就站在村前公路上见人便说:村长给孙子过满月呀,让请你哩!被挡住的人说:哦,那就去随礼嘛。也有不说去也不说不去的,却问:把你积极的,是不是村长让你承包修水渠上的那个涵洞呀?宋鱼说:我不赚那小钱。那人说:那你给人家的孙子出过力?宋鱼说:他那儿媳妇……我口没那么粗吧?嘻嘻地笑。

宋鱼骑了摩托再往另一个路口去,路上就有人和牛挡了路,中间是一个老汉,两边各一头孺牛,悠闲缓慢地走。宋鱼鸣喇叭,那老汉没反应,左边的牛却立刻走向了右边,宋鱼骑过去了骂:你不如个牛,牛都知道靠右行哩!顺顺刚好过来,说:他是个聋子,你骂他哩?宋鱼见是顺顺,也通知了顺顺,说:你一定得去的。顺顺说:那为啥哩?我和他不是本家子。宋鱼说:他是村长呀,你和立本树梢子在河北,树根子在河南呀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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